Jean

【进巨】七罪人 09 皮克.芬格尔

Summary:皮克在午睡被打扰后决定拆开她父亲的信,她那不受欢迎的同僚带来了关于战争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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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感觉有什么人在遥远的地方吹口哨,那调子很像《天佑马莱》①

       肯定不是波尔克在吹。

       皮克.芬格尔用一分钟消化了这个事实,从难得的午后假寐中清醒过来。尽管她的直属部下只有两个班,但上面并未因此给她分派相对清闲的工作。过去一周中,她有六个白昼在卡车上度过,有三个夜晚只能在某个开拓地中的陌生营房留宿,电话线缆随她的行程如蛛网般蔓延辐散。

       她揉了揉眼睛。沙暴仍未停止。办公室里唯一的那盏电灯亮着,窗外依旧尘埃蔽空,不见日光。

       拜地鸣所赐,过去的翠绿牧场、肥沃农田与繁密丛林都变成了千篇一律的死寂荒漠。巨人体表的高温焚尽地表草木,散发的蒸汽则杀死了地下的植物种子。它们踩过的土壤板结坚实、寸草不生。东北信风横越海岸蜿蜒的低矮山脉,裹挟着大陆中部塞里纳斯沙漠②的暗红沙尘,肆无忌惮地扫过现已无植被覆盖的南方平原。

       皮克喝了口水,以润湿干裂的嘴唇。九月以来,每逢这种令人生厌的天气,她都想找回曾经的那些秋日。她和战士队的同袍们会并肩站在营房檐下,天空应是灰白色的,波尔克的口哨声让冷雨无休无止,而吉克要丢给她一支烟。

       眼下她在第七步兵师指挥部的办公室并不宽敞,两张桌子和一排文件柜就占去了绝大部分空间。她身后的白墙上挂着副最新版的马莱地图:一条粗而黑的弧线将昔日帝国的广袤疆土切成两半,西南部残余的州郡辖地用颜色各异的色块标识,而地鸣踏过的北部区域则统一以白色填充,代表开拓地的黑色小方块点缀其间,像是地图上擦不掉的醒目污点。

       此前同皮克共用这间屋子的参谋军官连同他那辆新款汽车在一次规模空前的夏末沙暴中双双失踪,至今杳无音信。威廉.冯.克鲁格③上尉九月底从马莱参谋本部④第三处调来补缺,那是个负责中东事务的部门。战时皮克与第三处打过不少交道,它里面尽是些怪人、蠢蛋、书呆子与民粹主义者。她不知道该把克鲁格上尉归在哪一类中,这位上尉先生似乎把上述四种人的特质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克鲁格上尉此时正忙着给唱片翻面,片刻后《我们的队伍行向远山》的前奏便毫无悬念地在房间另一头响了起来。前些日子此君不知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一台用了起码十个年头的老式唱机,每当他结束手边的工作时便乐此不疲地反复播放他仅有的那张唱片,好像这就能掩盖他名字里头那个“冯”是他自己加上的事实似的。

       “多少尊荣高贵的将领,多少年轻英武的士兵齐聚一堂。他们身着笔挺制服,眼神似烈日煌煌。马莱之军队声名远播,所有人都果敢骄傲。今日之仪典本应为后世称颂,不料却毁于狂猛沙暴。”上尉口中念念有词,在他看来四行诗是这世上最为优雅的文体,而皮克不忍提醒他费力歌颂的所谓“仪典”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升旗。

       在克鲁格上尉再次用他那些蹩脚的四行诗毁掉她的短暂假期之前,皮克意识到自己得找些事情做。

       她把钥匙插入抽屉锁孔,拧了半圈,从备用手枪和印泥盒子底下抽出那封芬格尔先生寄来的、昨天她没来得及拆的信,几张泛黄的照片随着信封从抽屉深处被带了出来。

       皮克猛然关上抽屉,上尉错愕地看向她。她低下头,逼着自己去研究信封上维兹巴德邮局的邮戳、父亲熟悉而又陌生的潦草笔迹以及某个内务部干员盖下的“审查通过”钢印。

       她嗅到战争前兆时,首都到地鸣波及区域的民用电话线路尚未重建完毕。实际上,线路开通至今仍遥遥无期。于是她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父亲,让他把手头的部分现钞换成黄金;另一封是给阿妮的,信中详尽地描述了她了解到的全部情报,用的是此前战士队内部应付审查的暗语……

       但她没办法不去想那些死人的照片,他们的模样就刻在她脑子里:拍照时每个人都冲着镜头傻乐,对在他们前路上等着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

       波尔克、吉克和潘察队的那帮小子几乎没有一个人留下完整的尸体,只有卡尔洛⑤是个例外。那个疯狂的夜晚,他所在的机枪舱未遭雷枪轰击,却为火焰所波及。破晓时分,姗姗来迟的援军在完全是一团糟的钢铁武装中刨出了他烧得焦黑的躯壳,裂开皮肤下的肌肉组织呈现出诡异混浊的黄。两个士兵合力抬起卡尔洛时,起码断了三根肋骨的皮克正躺在担架上恢复伤势,身上的大小创口争先恐后地冒着白烟。

       “这家伙几乎是块炭了。名字,妈的,有谁知道他的名字?”块头大些的士兵吼道。

       皮克费力地撑起身子,她看到被抬着的、即将装入尸袋的死人的脸,熔融的合金镜框重又凝固在眼眶周围。时至今日,那仍是她见过最可怕的眼镜。

       “卡尔……”彼时雷枪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伤了她的内脏,从喉咙最深处涌上来的腥甜让她的声音变成了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呜咽。接着她剧烈地呕吐起来,喷出食物、粘液和黑红血块。

       “卡尔洛,”她用袖口擦去嘴角残余的呕吐物,那两个兵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于是皮克怀着确保他们记住的心思又重复了一遍,“潘察队的卡尔洛。”

       “真是个他妈的糟糕死法,卡尔洛。”托着卡尔洛肩膀的矮个子咕哝道。

       他们把他塞进尸袋里,拉上了拉链。太阳还没升上来,但东边的天空红得刺眼。

       她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想看。

       后来皮克听说卡尔洛就被埋在雷贝利欧郊外的一个公墓里头,没有墓碑,只在坟上草草插了个木头十字架。地鸣过后,那里什么都没留下。

       一个声音试图宽慰她:除了那个耶格尔,没人能窥见未来,哪怕是些许零星的碎片。话说回来,再想想耶格尔的结局吧,他充其量只是比别人死得更干脆一点。

       是啊,不过耶格尔至少还剩了个脑袋。她内心的阴暗部分雀跃着发表意见。

       一阵嘈杂声响让皮克从纷乱思绪中抽身,它听起来像是几十双穿着军靴的脚从屋外跑过。克鲁格上尉小声嘟囔着走出门去,发誓要给弄出乱子的人点颜色瞧瞧。

       她拆开了父亲的回信。信和往常一样很短,只有几段。

       依你所言,我把手里的半数钞票换成了黄金。银行里存着的钱在置办几处房产后尚有盈余,前些天我取了一部分,买了不少粮食。

       雷恩哈特先生让我代他向你问好。他的女儿上个月离开首都,去了西海岸线上的一个镇子,没能收到你的信。等她回来,雷恩哈特先生会亲自转交给她。

       皮克不知道阿妮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维兹巴德,不过她很高兴阿妮能从那个牢笼中脱身。她在随军奔赴开拓地前曾去和阿妮道别,彼时恰逢狂热的人群在阿妮住宅外的街道上集会,政府不得不派来持枪守卫维持秩序。他们大声呼喊着阿妮的名字——以一连串花哨的称号作为前缀。皮克从后门溜进屋子时,身着华服的阿妮正蜷缩在对她来说过分宽大的沙发上,像只被丝绸和珠宝压弯了翅膀的鸟。皮克发誓眼前的这个金发女孩从来都不想要“女武神”、“破墙者”以及他妈的“雷恩哈特女侯爵”之类的头衔。

       家中无事,管家和仆人都很尽责,你尽可以放心。我最近常去市中心的疗养公园。木兰花虽已凋谢,但那里的温泉不错,泡一次身体会舒服很多。

       院子里那棵苹果树熟了。前些天我给布朗夫人送去一篮,她说很好吃。我打算做些苹果干,如果你冬天能从开拓地回来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尝尝。

       我为你骄傲,一如既往。

       皮克不自觉地笑了,她感到自己的唇齿间多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甜。但转念间她便紧紧咬住双颊内侧——战争即将来临,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年少时她不愿承认自己在那么多同伴离她而去后仍时常产生关于和平与未来的幻想,这是无耻、自私且不切实际的幼稚念头,作为一台使用寿命只有十三年的杀戮机器,她凭什么奢求自己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战火的新世界呢?然而在地鸣停下的那片荒原上,随着最后一位始祖巨人的身躯在她眼前轰然倒地,随着最后一任车力巨人的血肉从她身上蒸发剥离,皮克.芬格尔发现自己所有蒙尘的幻梦都以前所未有的势头燃烧起来。

       这是重生。那天莱纳对她和阿妮如是说。

       她为此愧疚。她的日子本已所剩无几,她唯恐自己活得长久是对死去同伴的背叛。所以尽管她衣食无忧,不需要再为巨人之力持有者世代相传的诅咒发愁,她依旧选择再度回到军队中。她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很蠢,但这很可能是她得以解脱的唯一路径。

       她亦为此庆幸。亚鲁雷特有一本旧书,去年冬季,救世者们一同为地鸣后的普通民众生计辗转奔走时,他常拿出来读。她惊讶于困在帕拉迪岛高墙之内的人们对墙外世界的向往,同时也为她自己在大陆生活的二十余个春秋中仅仅沉溺于睡眠和杀戮而顾影自怜。如果有机会,她也想去看看极北冰原上空的瑰丽弧光。

       虚掩的屋门被大力推开,克鲁格上尉冲了进来,他的手臂在空中来回挥舞,仿佛要攻击某个不存在的敌人。上尉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呈现出病态的红晕,他在他的唱机前猛地站定,冲皮克大声宣布道:“上面的命令终于下来了,我们明日启程南下,一路前往斯图亚特!猜猜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是这个营地里最大的蠢货。

       “我猜……”皮克努力装出在思考的样子,唯恐被上尉手舞足蹈的样子逗乐,“我们可能要和中东开战了。”

       “操,对,就是这个,”上尉难得说了句粗话,“我知道上面是为了什么,油田,中东的混蛋们脚边就有埋得很浅的油田!他们只需拿起棍子往地里一戳,油就会涌出来。我在参谋本部的时候估算过,中东的原油储量最起码有上百亿吨。想想吧,芬格尔上校。这场战役打赢的话,我们的汽车就再也不需要考虑燃油问题,光是提炼原油产生的废渣就足够为从维兹巴德到雷贝利欧的每一条道路铺上沥青。到那个时候,不论是平民还是贵族,每个人都不需要再为生计发愁!”

       “那还真是美好的未来呢。”皮克发觉自己话中的讽刺意味过于明显,好在上尉正沉浸在他的幻想中,没听出来。

       一个年轻的通讯兵从门口探出半边身子,他穿着不合体的制服,衣摆落到大腿,袖子挽了两圈。他向皮克草草敬了个礼:“您的电话,芬格尔上校。从十三号开拓地那边转来的。”

       这小子来的正是时候,因为克鲁格上尉已经开始为他的下一段四行诗编排韵脚。

       皮克起身出门,跟着通讯兵穿过走廊,来到指挥部装电话的那个房间。屋内挤满了人,通讯兵指了指唯一空着的那台电话,便匆匆离开了。

       她拿起听筒,轻咳一声,莱纳疲惫的声音便从电话那头传来。“皮克,我们今天就要开拔,上面让我们到斯图亚特市先行整编。”

       皮克几乎能想象出他此时的面容,和上次她见到的一样胡子拉碴、眼神灰败。

       “我也是,马上要打仗了,千万别死。”她干巴巴地说。世上她还挂念的人不多,她不想再少一个。

       “很难。我们都没有巨人了,一发流弹、一块破片甚至是一处感染都有可能要了我们的命。”

       皮克沉默了片刻,莱纳也没再说话,听筒中只剩电流杂音沙沙作响。

       “反正你那个巨人回回都被打得稀巴烂,至少这次目标会小些。”她模仿着基尔希斯坦的腔调说道,接着她便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低笑。

       “省省吧,皮克,虽然我一直都在想你的巨人和他哪一个脸更长,但我可不想要一个迷你版的让。要我说,我们……什么?!我才刚打了五分钟!”莱纳的话语戛然而止,待他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带了几分烦躁,“操,电话马上要拆了,我们在斯图亚特见。”

       “到时见。”

       她挂上了听筒,发现自己冷静得可怕,莱纳也一样。她和莱纳完全不像两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军官,倒俨然是两头迈着轻松步伐走向象冢的老象。

       皮克感觉地鸣仿佛就发生在一个月之前,她刚刚从中死里逃生,就马上要去打另一场仗。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有死人才能看到没有战争的世界。早在经文中描述的那个巨人还未出现的传说年代里,该隐就用石头砸烂了他那位可怜的牧羊兄弟亚伯的脑袋⑥。人类之间的杀戮自此永远不会停歇,他们为了夺取同类的性命无所不用其极。和希兹尔的淬火钢刃、中东的破甲重箭以及马莱的长杆骑枪一样,艾尔迪亚的巨人本质上只是过去两个千年间效率最高的杀人工具而已。

       地鸣远非结束,地鸣只是开端。

       她早该想到的,不,她早就知道了。

       沙尘于傍晚消散一空,天色重归清明。指挥部里的老家伙们决定把那面该死的旗子升起来。由于是誓师的缘故,除升旗外,列队、奏乐、鸣炮与讲演一样都不能少。这教多日以来难得休憩的军官们怨声载道,皮克在前往驻地中央广场的路上听到不下十个人要踢师长的屁股,还有一个上尉赌咒他会把参谋长的头摁进马桶里。

       而克鲁格上尉的亢奋症状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直到仪式开始前五分钟,他还没完没了地在皮克身边絮叨。他从雷贝利欧防卫战说到红灯区的希兹尔女人,从马莱平民在十二月大饥荒中体现出的奉献精神说到中东联合国如今形同虚设的边境防线。皮克偶尔会与他敷衍两句,但她大部分时间都盯着在旗杆附近列队的军乐团。他们身高相仿,每个人都穿着饰以金线的红色制服。

       红色。她没来由地想起了雷贝利欧天际线处积聚的彤云,波尔克残缺面庞上流淌的血泉,大陆南部新造林地中燃烧的野火,以及那架希兹尔飞机舱门外咆哮的赤海。

       一个佩着中校衔的副官示意军乐团开始演奏,圆号、军鼓与单簧管汇成令人心神不宁的乐章。

       皮克听得很清楚,他们今日的第一首曲子是《天佑马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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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本篇中私设,《天佑马莱》与后文的《我们的队伍行向远山》均为马莱军歌,常在正式场合演奏。

②本篇中私设,塞里纳斯沙漠是马莱乃至世界面积最大的沙漠之一,位于马莱所在大陆的中部。其名称源于拉丁语中的“宁静”。

③本篇中私设角色,名与姓分别取自现实中的两位一战时的德军参谋。“冯”这个中间名当时常被马莱平民认为是具有贵族身份的象征。

④本篇中私设,是马莱军队中对战争进行规划、决策的军事机构。

⑤原作中角色,他是皮克的战车小队成员之一,雷贝利欧突袭战中死于萨莎枪下。

⑥来自[创世记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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