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an

【进巨】七罪人 06 莱纳.布朗

Summary:莱纳在开拓地逃避他的精神问题。皮克意外来访,带来了一个令他始料不及的消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枪响打破了开拓地中的宁谧,它在粗陋的板房间回荡,似早秋浓云间的滚滚雷音。莱纳.布朗不禁从堆积如山的公函与书册中抬首,他拔出腰际别着的手枪,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虽说他麾下部队已深入“地鸣”波及区域,周遭数公里内荒无人烟,但仍不可轻易放松警惕。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今日值星的卡尔.洛伦兹①少尉在门外汇报道:“不是敌袭!布朗上校。四营的哨兵走火了,在他自己脑袋上开了个洞。”

       莱纳无奈地叹了口气,关上了枪的保险。他对此毫不意外,这已经是进入九月以来的第五回了。“地鸣”后新招的兵都是些如假包换的蠢货,他们总会因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缘由送掉性命。莱纳每周都要亲笔写上那么一两份某人因公殉职或光荣负伤的报告,大力褒扬那些家伙在战后重建中的卓越贡献,但实际上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干成,反而帮了不少倒忙——临时征调的农夫们被接二连三的离奇伤亡事件吓得够呛,吵着要涨薪水。

       一切重归平静后,莱纳试图接着写他九月的工作报告,尽力压抑的困意此时却如潮水般涌来。他尽量不出声地打了个哈欠,从胸前的口袋里扯出他那块怀表,借着煤油将尽的灯瞥了一眼。他整夜未眠,此刻已是凌晨五点。然而这对莱纳.布朗上校来说算不得什么新鲜的事情,和所有拓荒部队的指挥官一样,他肩上的担子很重。

       马莱未被地鸣波及的区域大概有200万平方千米,不及原本疆域面积的十七分之一②,其中一半更是本就鲜有人迹的山岭与沙漠。幸存的民众大多聚居在大陆西南部的狭长平原上,靠着现有的稀少耕地和此前积攒的余粮艰难度日。855年2月,议会批准了新任总统关于“动员适龄人口在东方建设开拓地”的指令。

       莱纳自幼在军队受训,对农事不甚了解,但他潜入帕拉迪岛后好歹挖过两年土豆。他知道开辟农田需要时间,作物成熟需要时间,将粮食从开拓地运回地鸣终止线西侧也需要时间。渔业较为发达的城镇原本尚有能力自给自足,但以工商业为主的都市为了保证本地市民的长期温饱,从今年6月便开始克扣赈灾用粮。此举直接导致大量老弱饥民从内陆涌向沿海,长此以往,定然会引发一场规模远胜墙内的可怖饥荒。

       当马莱无力承担这些多余人口带来的消耗时,那些难民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如果开拓地里那些青壮农夫真的只是来种田的,为什么上峰还要求他们每天必须打靶练枪呢?

       莱纳假装自己不知道答案,他闭上干涩的双目,妄图偷得片刻安闲。

       他本不应该来到这里,甚至本不应该活着。

       年初莱纳怀揣着几分得偿所愿的侥幸住进了政府分配的宅子。然而他连着三天失眠,午夜梦回时见到的是那些因他而死的熟人,是战场上的无名血肉与连天炮火。

       第四天早晨他撑起疲惫的身子,计划拟一份新家所需物品的清单,然后他发现自己用整个上午的时间写完了“关于壁外调查的二十条注意事项”。第五天莱纳的记忆开始出现明显的断层,他明明上一秒还同母亲讨论着客厅的吊灯是否过于华丽的问题,下一秒便出现在餐桌旁,手里的叉子上还扎着块炸得酥脆的鳟鱼。第六天他感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就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发誓要与一切做个了断。

       莱纳穿着身可笑的、带着花边的蓝睡衣,细细端详镜子里那个眼带血丝、满脸胡茬的衰人。

       老天啊,他活像条被穿烂了的牛仔裤。

       莱纳清了清嗓子,尽量以平和而镇静的语调说:“你应该高兴点,你最后还是成了英雄。”

       军装笔挺的副长当即反驳道:“不,你只是下一个荷洛斯,你只是中空的铜像。”

       “你有一辈子都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可以和母亲一起度过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

       肩扛步枪的战士候补生睁大眼睛问他:“那父亲呢?你应该把父亲也接过来……”

       “或许再过几年你会找个人结婚,不是希斯特利亚也无所谓。”

       披着那件该死绿斗篷的士兵猛然跳出来冲他吼道:“你这叛徒!放你妈的狗屁!”

       莱纳一拳击碎了镜子,玻璃破片刺入他的皮肤。他狂乱地拨开门闩,冲回卧室,从枕头底下翻出佩枪,对准了自己的下巴。

       艾伦.耶格尔的幽灵出现在他面前,血色全无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意。

       “懦夫!”艾伦说。

       莱纳猛一闭眼,大吼着扣下了扳机,可他没听到预想中的轰鸣。他剧烈地喘息着,握枪的手因用力过猛而不自觉地颤抖。汗液自他额角蜿蜒而下,沿着紧绷而僵硬的面庞冲出几道水迹。起初莱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活在世上,接着他猛地想起昨天擦枪的时候他把那些混帐子弹全都卸下来放进他妈的混帐抽屉里了。

       “蠢货!”艾伦评价道。

       莱纳在幽灵第三次开口前抢先掷出佩枪,正中它那张不停喷射毒汁的嘴,它没有如烟消散,反而发出一阵瓷器破裂般的脆响来。母亲跑进来捧着他流血的左手尖叫,声音似乎要把屋顶掀翻。而莱纳盯着片刻前“艾伦”所在的位置,书桌上摆着的那个东洋花瓶碎了一地。

       他终于还是弄明白了,世界就是这样,想活的人活不长,想死的人死不掉。他不能在这里住了,他不想失手伤到某位无辜的女仆,更不愿让他母亲的心一直悬在嗓子里。

       第七天下午他便直奔穆勒元帅的官邸,对方见他愿意继续从军为国效力,不禁大喜过望,当即便许给莱纳一个团长的官衔——“荣誉马莱人”制度与艾尔迪亚人收容制度因人口锐减而取消之后,这是往日的“罪民”们在军中所能担任的最高职位,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他清楚元帅的算计,那老狐狸不过是想借莱纳“救世者”的名头尽可能多地争取军费罢了。

       然而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做了件还算正确的事情,他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些人似乎都被他冲自己脑袋开的那枪“杀死”了。在开拓地呆的这几个月,他虽然还是睡不着觉,但没有出现过短暂失忆的问题。这让他感到些许庆幸,他至少可以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

       莱纳.布朗费劲地撑开眼皮。天还没亮,不过他酸麻的双腿已尖叫着发出抗议。他站起身来用力跺了两下脚,又在不大的房间里绕了一圈。最后他对着镜子整了整衬衫领口,便披上军服外套走出屋门。

       莱纳深吸一口新鲜的冷空气,自觉清醒了几分,接着他便沿碎石铺就的路面走向那排一米多高的充当围墙的木栅栏。一个哨兵立在出口旁,拄着枪打瞌睡,钢盔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莱纳朝他咳嗽一声,哨兵猛然抬头,他下巴上扣的带子放得太松,钢盔被他甩到了脑后。莱纳本想训斥他几句,然而对方忙着解那根带子,脸憋得通红。

       “真是辛苦了。”莱纳确认哨兵没有被勒死的风险后闷闷地鼓励道,强忍着给这蠢货一脚的冲动继续前行。   

       出了营门,再往东走半小时便是昔日埃尔伯施塔特市所辖的区域。它在地鸣中被毁,是开拓地木料与石材的主要来源。

       莱纳攀上一座孤零零的低矮丘陵,这里在科皮亚河③中游的广阔冲积平原上勉强算个制高点。由此向东极目远眺,依稀能看到埃尔伯施塔特中心被毁弃的圣赛琳娜大教堂④在熹微晨光中的剪影。苍白的天幕下,死掉的城市朝着地平线尽头的连绵山峦延伸而去。

       莱纳因睡眠不足而昏乱迟钝的思绪中莫名闪出关于眼前断瓦颓垣的只言片语——当您初次步入这座带有浓郁宗教色彩的大陆南部都市时,定会为城内林立的宏伟塔楼所震撼。他一向对此类旅游宣传册上惯用的鬼话嗤之以鼻,不过埃尔伯施塔特的主城区内有近一千二百座规模不一的教堂和礼拜堂,它确实当得起这般美誉。

       大约五年前,准确地说是850年11月,莱纳与艾尔迪亚战士队的其余成员共乘一辆军列奔赴南部战区,以挫败中东联合国陆军针对马莱海外殖民地的冬季攻势。列车中途不得不在埃尔伯施塔特临时停靠——潜入境内的敌国间谍炸断了不少通往前线的路轨。

       工兵部队需要42个钟头让铁路重新通车,这可教马加特队长坐立不安。他在作为临时指挥所的教堂与战士队营房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往来踱步,朝每一个他见到的倒霉家伙大发脾气。无所事事的皮克和波尔克私底下为此打了个赌,大体内容是“马加特队长的靴子和嗓子哪一个先不堪重负离他而去”。

       爱开恶劣玩笑的科斯洛上校⑤在此种境况下反倒如鱼得水。短短两天内,他发挥自己天生的“特长”,在各种场合讲了不下三十个关于神父和唱诗班小男孩的荤段子。科斯洛上校的笑话往往以“神父满意地把那东西塞回长袍里”结尾,彼时他会剧烈地晃动他面颊上的两坨肥肉,发出一阵粗野的动静。

       然而莱纳关于埃尔伯施塔特最深刻的回忆是绘着明亮天空与丰饶大陆的教堂花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所谓“天堂⑥”的景象,雷贝利欧收容区内的小礼拜堂可没有如此瑰丽的事物。莱纳很清楚,即使天堂真的存在,他的灵魂也必将坠入火狱经受永世焚烧,注定无福消受传说中死后乐园的安闲欢喜。

       他怀着阴郁的心情走回开拓地,太阳刚从远山间露头,操场上的新兵喊着齐整号子晨跑。入口站岗的人换了,是个瘦削的十六七岁少年。莱纳从少年身边经过时,对方用崇敬的眼光看他,并朝他敬了个有模有样的军礼。

       莱纳住的屋子与他离开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桌上多了勤务兵送来的几样餐点。他咬了一口黑面包,随即又吃了两片熏肉。正当他把那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送到嘴边时,外面突兀传来一阵刺耳欢呼,这教他的嘴巴、衬衫以及桌上没写完的报告都遭了殃。

       他咒骂着在口袋里翻找手帕,片刻后才想起今天有人要过来安该死的电话。每个军官都很开心,因为他们或许可以同远在故乡的亲人短暂交谈。士兵和农夫们也跟着起哄,就好像他们能用得上电话似的。

       上午九时通讯部队的家伙们如期而来,约莫有两打兵士,由一个线缆班和一个护卫班组成,大都是些年轻的陌生脸孔。然而领头的那个穿着身校官制服的人却迈着轻捷的步子径直朝他走来,把背着绕线盘的列兵们远远甩开一截,直到她隔着十米远便开始用那熟悉的慵懒嗓音冲他打招呼,莱纳才认出昔日与他同属战士队的皮克.芬格尔。隐于尤弥尔子民血脉中的巨人之力消失后,她再也不用拄着拐杖重新适应行走了。

       “莱纳,再见到你真好,”皮克把他从头看到脚,莱纳注意到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随后她无奈地点评道,“你还是那副随时都会死掉的模样。”

       “扩荒又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皮克,”莱纳苦笑着说,他知道眼下自己完美地诠释了憔悴这个词,“我倒想换个活法。”

       两位皮克的下属朝指挥所走去,其中一人怀里抱着部电话机,另一人身后拖着条蜿蜒的电缆。莱纳把现场协调工作交给了他的副官,他自己则和皮克在营地内闲逛。途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巨人时代的纷乱往事,但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和波尔克.贾利亚德有关的话题。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是个男人。”皮克嘲讽般说道。她从兜里摸出盒烟来,抽出一支点燃,凑到嘴边自顾自地吸着:“同样是尤弥尔的子民,同样是上校,你手底下管着三千多号人,我能直接调动的兵却不到三十个。”

       莱纳知道皮克的资历比他还要深一些,她本身的实力亦不容小觑,但由于她是女性的缘故在战士队中迟迟不得升迁。即便地鸣后马莱极度缺乏有经验的军官,和莱纳同样选择留在军中的皮克也只能担任虚职,没有实际的指挥权。

       “我很乐意跟你换一下,你不知道让这些蠢货达到起码的军人标准有多难,”莱纳没有烟瘾,不过他还是找皮克要了根烟夹在指间,“即便是原本马莱的老兵也习惯了让艾尔迪亚人冲锋陷阵,他们跑两圈就喊累。新招的兵就更别提了,他们现在甚至打不中五米外的西瓜。”

       “那你们可得抓紧时间练练,现有的粮食储备要撑不住了,”皮克用食指在滤嘴上轻叩,积攒了颇长时间的一截烟灰随之散落,“我偷看了几份从维兹巴德发来的电报抄本,最近势头不太对。”

       莱纳虽对此早有预料,但仍感觉到来自北方冻土的寒意从他军靴与裤管的接缝处渗了进来。它像是条冰冷滑腻的无形长蛇,先是骤然钻入他的脚底,重又紧贴着腿部盘绕而上。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我们大概率要和中东再打一仗。马莱短期内没办法再组建一支征伐帕拉迪岛的远征舰队了。”皮克压低声音说。

       她吐出最后一口烟雾,随意弹飞了手中的烟头,它在空中迸出几点转瞬即逝的火星。

       临近正午时,皮克登上一辆技术部门新鼓捣出来的怪模怪样汽车绝尘而去,她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莱纳毫无形象地挥手告别。

       “上校啊,”她在引擎的轰鸣声中高喊,“现在正是‘拯救’的时节!”

       TBC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

①卡尔.洛伦兹为本篇中原创角色,“卡尔”寓意为“实际、认真”,姓氏“洛伦兹”来源于名字。

②地鸣前马莱的疆域面积超过3500万平方千米。

③科皮亚河为本篇中私设,它是马莱南部的一条河流,自东向西注入海洋。其名称来源于拉丁语中的“丰饶”。

④圣赛琳娜大教堂为本篇中私设,它是马莱最为古老的教堂之一。

⑤科斯洛上校为原作中角色,他是马加特上将的秘书长。

⑥官方小故事《老旧的礼拜堂》中提到了类似于天主教的宗教,本文套用了这一设定。

评论(10)

热度(49)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