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巨】七罪人 11 希琪.德利斯
Summary:希琪在前往王都述职时与一位旧识偶遇，得到了一些关于军官会议的小道消息。但是，那场会议并没有按她想象中的方式进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在以前，只要米特拉斯舞厅侧畔温室花园中的远东蔷薇①仍在零星盛放，希琪就毋须为初雪将消未消之际满是泥泞的王都长街发愁——新贵们的车夫似乎从不肯费心思抓好马匹的缰绳。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十一月的首个星期尚未结束，岛上的天气就开始变得阴沉且寒冷。昨日清晨，希琪讶异地发现一片银白不知何时已覆上她所居营房的屋顶。方才她所乘的军用火车（按照耶格尔派中时兴的花哨叫法，应当称其为铁甲军列，但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那玩意的厢壁只是两层薄铁皮包着的木板）咆哮着从希娜之壁旧址疾驶而过，她直起身子从用以瞭望的、约莫成人手掌宽的窄窗向外窥去，不幸瞥见王都上空聚了几团铅色的冷云。
她记录日常杂事的小本子在她面前的桌上摊开着，她想写点东西。但自火车开动起已经过了八小时，她只是在空白的纸页上添了几团大小不一的蓝黑墨迹。
希琪的副官盖文.弗伊格特少校就坐在她对面的木质座椅上，双膝并拢，苍白瘦长的十指紧紧攥着他放在腿上的皮质公文包。她能清楚地看到他手背上突出青色血管的脉络，它们不安地跳动着，像是寒风中颤抖的树枝。假若那个可怜的包有生命的话，大抵在上车后三分钟就已被他成功扼死。
“别再抓着那该死的包了，盖文，”她忍不住指出，“把它放在一边会帮你省不少力气。”
年轻的耶格尔派轻咳一声以掩饰他的尴尬，随即他便和往常一样小声抗议道：“它里面可装着营里过去六个月训练成果的总结报告！如果把它弄丢的话，我们这次述职就全完了。”
希琪突然想讲两句俏皮话，于是她以一种故作神秘的腔调说道：“你知道的，盖文。不会有马莱寇伯②或是希兹尔山童之类的东西把它偷走的，它们都和你我远远隔着一片海呢。”
“它们根本就不存在！希琪中校！我一直在提防的是那些有可能盯上我们的居心叵测的家伙！”盖文气急败坏地说。
“看在巨壁的份上，叫我希琪。我一定已经跟你说过几百万次了。”她以左手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
希琪曾多次向盖文强调不要再叫她“德利斯中校”——那让她感觉自己像是那些驻屯兵团出身的刻板军官——但显然盖文对此类头衔的执念比她想象的要更深，由此产生了“希琪中校”这个介于朋友和上级之间的古怪称呼。
是的，尽管盖文是岛上她最为厌恶的群体中的一员，但她已经把他看成自己的朋友了。在希琪放下惯常的谨慎与怀疑之后，她发现他其实很好读懂，就似一本打开的书。某种程度上，盖文跟马尔洛很像。这两个家伙都顶着一个根本不适合他们的糟糕发型招摇过市，为着一堆近乎不可能实现的飘渺幻梦出生入死，有着一种时刻与大部分人格格不入的“出色”能力而不自知。马尔洛在感情方面简直是与艾伦不相上下的白痴，她的副官比起他来毫不逊色——盖文极有可能会强迫他自己未来的约会对象叫他“弗伊格特少校”。
她哑然失笑。盖文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权当回应。她注意到少校领带的皮绳以一种绝对算不得舒适的方式勒着他瘦弱的脖颈，深碧色的透辉石与他浆洗过的洁白衬衫相映成趣。如果马尔洛能从那日的漫天石雨中归来，以他在第二次玛利亚之壁夺还战中立下的荣勋定可得到一条女王亲授的、佩以金绿玉的波洛领带，他也会系得那么紧吗？她漫无边际地想着。
她听见车头方向传来一声悠长汽笛。风泵泵出的压缩空气沿制动管如无形蛇群游动，纵贯车体，片刻后她脚下便响起因闸瓦阻隔而减速的车轮与铁轨摩擦产生的刺耳噪音。火车即将进站。
855年11月3日
今年帕拉迪岛上的雪来得格外早
她草草在本子上写了这两行字，将钢笔插回制服胸前的口袋。
车厢外的状况和她料想中的别无二致，她刚走出门外，就与杂着细小雪花的寒风撞了个满怀。她本能地裹紧了下车前披上的军风衣，在心里嘲讽着希兹尔气象学者们对后地鸣时代帕拉迪岛气候的“精妙推演”。
月台上尽是些到王都述职的中层军官，她看到几个史托黑斯禁药取缔班③的熟面孔聚在避风处吸烟闲侃。其中一个似乎是叫安德烈的中校认出了希琪，便冲她挥手致意。借着薄暮中烟头明灭的火光，希琪能看到那人面颊凹陷、颧骨突出，与她记忆中的微胖模样相去甚远。
“活见鬼！”盖文诅咒道，他的发型被风撕扯得凌乱不堪，不得不用手反复拨弄未能扎在脑后的碎发，这大大拖慢了两人前行的速度。
希琪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她本能地向右跨出一步，接着安德烈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从她一秒前所在的位置跑过。中校双臂展开如翼，活像只不慎踩在炭火上的鸭子，嘴里还吼着不成调的《玛利亚颂歌》④，把歌词里的所有“玛利亚”都换成了“母驴”，当即招来一阵嘘声与嘲笑。他在高唱“母驴啊，她永恒庇护我等生灵”时打了个趔趄，险些径直跌下前方的台阶。希琪嗅到一种不同于烟草亦非酒精的、带着酸味的浓烈焦臭——它常见于地下街的非法赌场以及整晚营业的王都酒馆。真是“绝妙”的，她想，这家伙刚刚在吸可待洛因⑤。
他的同伴们匆匆赶来。其中两个大块头粗暴地挤开围观人群，冲向嘴里兀自嚷着“赞美母驴”的中校，以免他在惹出更大的祸事后被卫戍区巡逻队逮到。余下一人眼见帮不上什么忙，便走到希琪身侧，她记得他的名姓——艾尔.朗格⑥。此人个子不高，灰发蓝眼，生得一副好模样。在舞厅中她曾同艾尔有过几面之缘，或许她还和他跳过那么一两支舞，不过当时的曲子她早已忘的一干二净。
她很久没跳过舞了，很久。
“盖文，这是艾尔.朗格少校，前宪兵，我们曾共事过。艾尔，这是盖文.弗伊格特少校，前调查兵，他现在是我的副官。”
“很高兴认识你，盖文。叫我艾尔便可。”艾尔与盖文握手时明显有些局促，与他寒暄两句后就转向希琪，“实在抱歉，希琪。我从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时刻重逢，安德烈他现在，呃……有些情况。”
“这一定是你们之前常应付的‘那种’情况，依我看，他该趁壁教没完蛋前到唱诗班找个活计。”希琪淡淡说道，似乎是为了佐证她的观点，安德烈在被捂住嘴那一刻又拼力挤出半句怪腔怪调的颂唱。
艾尔肯定能听出她言语中的刻薄和鄙夷，不过他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他曾是我们几个中最有前途的家伙，破过不下十桩往内墙外倒卖禁药的案子，每个人都觉得他最后会接管支部，直到我们在希干希纳打的那仗，马莱兵从那些操蛋的飞艇上跳下来，打了他胳臂一枪，他从屋顶上滚下来，折了一条腿。我们给他用了吗啡，把他抬到充当临时医院的那个老教堂里。晚上药效过去后，有个该死的三流医生见他疼得大叫，又先后给他用了几剂吗啡。”
希琪不知该如何回应，在过去的那场战争中，她所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便是清理墙内巨人踩过的尸体与瓦砾。当然，她常为自己身为士兵却从未受过战伤而感到羞愧，但一部分的她，只是一小部分，也常会蒸腾起某种深暗的庆幸。那种感觉就像近些天来恼人的晨雾，很轻，但挥之不去。
她怎会忘记当时也有少数未饮下掺了脊髓液的红酒的宪兵在希干希纳奋战呢？
“然后他上瘾了？艾尔少校？”盖文插话。
“他当然他妈的上瘾了，这还不是最糟的，”希琪看到艾尔为这一称呼翻了个白眼，但他接着说道，“两个月前，一群新贵族和商人联合成立了个，呃……制药公司，换句话说就是新式商会之类的狗屎，谁管他呢。他们给可待洛因加了些料，就拿出来卖，还起了个新名字‘女英雄⑦’。‘我们的女英雄能够有效地治疗勇敢士兵们战后的吗啡成瘾，而且她是完全无副作用的’。去他妈的‘完全无副作用’，我们曾试图帮他戒掉这种新药，但……总之，安德烈从一片沼泽里拔出腿，却陷进了一个更大的。”
“朗格，我很抱歉，关于安德烈，”希琪以自己最郑重的语气说，她不敢在安德烈面前再度揭开他的疮疤，但至少她可以向艾尔表示歉意，“我不应该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妄加评论，我……”
“得了吧，希琪，这一点都不像你，”艾尔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道歉，似乎他也因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而释然，“瞧好吧，等我把所谓‘女英雄’就是可待洛因的证据找齐，我就能在公审时狠狠踢他们的屁股了。”
“请务必替我多踢几脚，艾尔少校，”盖文攥紧拳头，阴沉地说道，“我敢肯定那种药会毁掉我们的军队，或者更糟，它会毁掉我们的岛。”
“一定，硬汉。”艾尔在盖文肩膀上轻轻捶了一拳。
“我开始有点喜欢这个耶格尔派了，只要他不再叫我‘艾尔少校’，”艾尔在离开前悄悄对她说，“另外，我从王都的旧识那里听到些小道消息，明天的会议很可能涉及到部队换防。如果你能从壁外调到罗塞防区的话，呃……有空可以到托洛斯特卫戍司令部找我，我们准能一起踢几个屁股。”
这似乎是个诱人的提议，但她佯装没听懂艾尔的暗示。次日下午的会议上，当那个戴着她平生所见最愚蠢的假发的家伙——即现任总统瓦尔特.施耐德——宣布她麾下的部队即将被派往希干希纳驻防半年时，希琪莫名松了口气。是的，艾尔在高层协理军务，前途一片光明；他不仅样貌出色，性格也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不知怎的，她仍然没办法忘记那个怀着一腔热血加入调查兵团，在死亡来临前才感到后悔的白痴。
希琪身旁的盖文看向她，无法掩藏眼底的激动。他是艾伦在岛上的千万忠实拥趸之一，希琪敢打赌他把那本《天生领袖——艾伦.耶格尔传》⑧读过不下十遍。希干希纳区是艾伦的故乡，盖文走出这座礼堂后说不定会像个女学生似的兴奋尖叫。
“咳咳。”台上的矮壮男人清了下嗓子，装模作样地拢了拢他的假发，盖文当即在座位上坐的笔直，而希琪不得不极力忍住一声嗤笑。
“接下来进行第三项议程。在座各位都是王立自卫军的中流砥柱，你们为这座岛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总统稍作停顿。
她小幅度地低头，做了个“然而”的口型。
“然而，我们不应忽略的是，如今岛上的军事力量明显不足，甚至无法维持一支超过两万人的常备军。诚然，如果王立自卫军只需应付岛内的日常治安和突发情况，那么这无关紧要。但正如我们永恒的领袖所说，帕拉迪岛的敌人在海的另一边。”总统遥指远方。
会场内的耶格尔派们发出整齐的认同声，那根粗短的手指上似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牵起他们的魂灵，她惊恐地发现盖文也跟着频频点头。
“那帮贪得无厌的希兹尔人只会要求更多熟练的工人去帮他们挖空岛上的珍稀矿藏，那帮胆小如鼠的商人只会抱怨军队浪费了他们每年上缴的宝贵税金，那帮见识短浅的农民只会埋头盯着他们地里增减的粮食收成。”讲到这里时他假作痛心地摇了摇头，希琪注意到总统飞快地瞟了一眼他的提词本，接着他便振臂高呼道：“但我们会说，帕拉迪岛要面对的是一整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敌人们每个日夜都在谋划再度侵略我们的土地，再度奴役我们的人民！是的，我们要降低训练兵团的年龄门槛，让岛上的每个适龄男女都加入军队。我们要奋起！我们要抗争！因为，不战斗就没法生存！”
“战斗！战斗！！”坐在最前排的几个耶格尔派跳了起来，仿佛他们面前就是荷枪实弹的敌人似的。希琪满心期待他们此刻突然害了疯病朝总统的脸上狠揍一拳，或者就干脆用那顶假发把他闷死。
“不战斗就没法生存！不战斗就没法生存！！”
人们先后起立，亢奋的叫嚷一浪高过一浪，震下了窗沿上积的灰尘。希琪的位子在后排的边角处，她最后一个站起身来，不出声地喊着口号。
她有种想把早上吃的东西全部呕出来的冲动。
“现在，让我们教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臣们见鬼去，军队的事务应当由军人自己决定！现在，同意将训练兵的最低年龄降为九岁的同袍们，请举起你们的右拳！”
总统的提议后是一阵死寂的沉默，但它只持续了不出十秒，礼堂中便爆发出一片夹杂了激动与震惊的窃窃私语。希琪环视四周，她看到第一只拳头举了起来，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他们真的看不到把孩子带进这滩狗屎会造成什么后果么？
“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盖文？”在这片该死的嘈杂中，她的呓语一定微不可闻，但她的副官还是听到了。
“拜托，别讲那些老掉牙的传奇故事，这次我想听实话。”她补充道。
盖文毫不犹豫地说：“在雷贝利欧我干掉了四个马莱士兵，在希干希纳又杀了两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你还不到十八岁。按照岛外的规矩，当时你还没有成人。那是种什么感觉？”她又问。
“你会，嗯……很清楚地感觉到被你杀死的人没有完全离开，就好像他们一直贴在你脖子后面吹气。你站在高处时，他们会轻推你的后背，怂恿你跳下去。有一阵子，每个夜晚我都能透过卧室的玻璃窗看到几张模糊的脸孔悬在外面，”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不过我认为那时我做了必要且正确的事情，为了艾尔迪亚的存续，对吧？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岛外的每个人都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把我们的岛屿变成地狱，不是吗？希琪中校？”
没错，假扮成士兵的孩子们终将背负他们亲手夺取的性命。
“为我们自幼生活的小岛献出心脏！”
“为不朽的艾尔迪亚王国献出心脏！”
“为伟大领袖艾伦.耶格尔献出心脏！”
礼堂中无数手臂组成的森林向着穹顶疯狂生长，盖文的手臂也在其中。希琪偏过头去，挣扎着举起右拳，她不愿让盖文或是其他人看到她颤抖的嘴唇。
“我只怕那天还没来，这座岛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TBC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释：
①本篇中私设，据称是艾尔迪亚帝国时期引种的岛外花朵，花期为4月—11月。原型是现实中的月季。
②本篇中私设，马莱寇伯(Kobold)与后文的希兹尔山童(Yamawarawa)均为希兹尔人带来的岛外志怪书籍中记载的爱恶作剧的妖精。现实中前者来源于德国，后者则源于日本。
③本篇中私设，禁药取缔班是宪兵的常设单位之一，主要负责打击墙内与违禁药物相关的犯罪活动。
④本篇中私设，《玛利亚颂歌》是壁教的圣歌之一。845年铠之巨人冲破玛利亚之壁后，壁教信众扩大，该圣歌也在墙内广泛传唱。
⑤原作中的禁药，来自《Wall Sina,Goodbye》。
⑥本篇中原创角色，“艾尔”意为“多才的、精力充沛的”，“朗格”意为“高”。
⑦本篇中私设，“女英雄”即Heroin。
⑧本篇中私设，艾伦的个人传记出版于855年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评论(8)